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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灼烧的刺痛穿透皮肤,渗进骨肉,我一度体会到了死亡的滋味。那先是恐惧、彷徨,再是愤怒、绝望,直至最后——坦然。一切思考都失去了意义,一切希望都化作了泡影,一如当时,那个死在我面前的她。
故事,都还要从一个不学无术的傻小子季宏亮说起。
我从小被亲生父母抛弃,是一位好心的江湖侠客收留了我。他将我留在身边,从四岁开始就教我武功,希望我长大以后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侠。我至今都记得小时候那段练功的时光,记得近八十斤的水桶撕裂手臂肌肉的痛苦,那真的很疼、很累。每当父亲那无情的鞭笞刺破空气,在我的后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时,我的血液仿佛都要融进眼泪之中。
“这世道抛弃了你,那么你就要让自己变得强大!”
父亲那雷厉风行的呵斥在年幼的我耳中是如此刻薄。
我觉得我生来就不是个练武的材料。即便临死之前自己已经赤手空拳击杀了二十四个武功高强的僧侣,我依然这么觉得。我喜欢自由,我讨厌努力。这种世俗看来扭曲的人生观父亲花了十九年都没能为我纠正,于是,他选择了和当年我的亲生父母一样的做法。
——我再次被遗弃了。
被逐出家门的时候,我对着父亲的脸骂了许多脏话,仿佛这二十年来养育我的根本就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而他看我的表情,现在想来,除了气愤,而更多的是无奈。
断了生计的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餐露宿的生活……
直至那座寺庙出现在我的眼前。
蹒跚的石路向山上延伸了数百公尺,末端便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巨大寺庙,当地人管它叫“德恩寺”。即便地处偏僻,前来拜访许愿的人仍络绎不绝,以至于这里永远香烟缭绕。
寺庙的住持元满大师,据传言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平日行善积德,以至连佛祖都对其信任有加。因此,这德恩寺的祈祷才会如此灵验。
当时的我在外流浪了兼旬,狼狈不堪,听闻有这寺庙,便也请求进入上一炷香。
“臭叫花子,打哪来回哪去,滚——!”
一个健壮的僧侣见我付不起香火钱,三下五除二就将我踢出寺门,我默默记下了他的脸。所以你会理解,后面我杀死他时,也将他的脑袋踢出了寺院。
说回当时,被拒绝的我心中很是不爽,回头盯着这偌大的寺庙,一想到现在身无分文的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
“呸!不过一介绣花枕头,等有一天,老子闯出自己一片天,把你们所有人踩在脚……”
就在这时,这句话的正中间,我的思维突然停止了。我怔怔地看着这间金玉其外的寺庙,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浮现出来……
很快,七天过去。这一晚,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此刻我已经做好了计划的全部准备。
我悄悄翻过德恩寺的墙头,轻而易举潜入了寺院。除去元满大师,这座寺庙总共二十四名僧侣,却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我伏在窗外,二十四张毫无防备的睡脸映入我的眼帘,我轻蔑一笑,随后蹑手蹑脚地来到正门。
轻而易举撬开门锁以后,我又轻轻来到寺庙的内殿,这里正是那位元满大师的寝室。
我趴伏在内殿的墙上侧耳倾听着,里面传来一位老者均匀的呼吸声。我确定元满大师已经睡下了。
随后,就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部分了:
我进入内殿,锁好房门,看着眼前沉溺在梦乡中的慈祥老者,随后……
用手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
老者在一瞬间惊醒,我看到他的表情充满震惊、疑惑,他的瞳孔皱缩,脸上的皱纹霎时间挤在一起,犹如一张恶鬼之面,不过此刻他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恶鬼。
很快,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脸色也变得铁青,口中的白沫翻飞着。直到那反抗的力量愈发孱弱,我终于感受到了一条生命在我的手下消逝。
现在回味起那种感觉,我只会觉得畅快无比。
是的,畅快无比!
根据我七天以来的观察,由于年事已高,这位元满大师从来都未踏出过内殿一步。别说是前来许愿的香客,就连僧人他们自己,平日也只是将餐食放在门口便兀自离去,美其名曰“切莫打扰住持清修”,根本就没见过这元满大师一眼。
所以,我的计划便是,取而代之。
这个计划非常冒险,我也没想到它竟能进行地如此顺利。我将大师的尸体藏到内殿角落的一个书箱里,随后又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些盘缠,这样就算被识破,我也有足够的自信不至于“净身出户”。
事实上,这次真的赌对了。
一连二十多天,都从来没人试图打开内殿的大门,自然也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们的那位“元满大师”,此时已经被偷龙换凤。
在此期间,我享受着寺外来自成山香客们的俸禄和景仰,饿了便吃门外僧侣们送来的斋饭,困了便向大师的那张床上舒服地一躺,闲来无事,房间内的藏经也能满足我娱乐的需要。甚至到了夜晚,厌倦了清淡生活的我还能如法炮制地离开寺庙,到山下的烟花柳巷逍遥快活一番。
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呵,一群夯货。”
原来凌驾于万人之上这么简单。
当时的我发自内心觉得这世道真好。
我还是把世道想得太简单了。
九月十九日,那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地正准备翻出寺院,哪知刚一到窗口,便远远看到了寺庙的围墙上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正在翻过墙来。
我顿时汗毛倒竖,一下子就缩回了房间,待镇定下来,才悄悄向外看去。只见那身影有些笨拙地翻过围墙,悄声跳到了寺院内的草地上。他穿着一身黑,戴着黑色的头巾,用黑色的面罩遮住了面容,一副东瀛的忍者模样。我看见他向僧侣们的睡房投去暗中观察的目光,正如我偷梁换柱的那天晚上。
难不成……是同僚?
这个可笑的想法瞬间被我否决。
但是伴随着那人的脚步来到内殿门外,我的心静不下来了。
很明显,这人就是冲着内殿来的。
想到这,我连忙熄灭了内殿的所有光亮,自己则屏息躲在房门后的死角,静待事情的发展。
不久后,内殿的门,缓缓打开了……
那人的身体很快从门板后探出来。
说是迟那时快,躲在门后的我一个踏步锁住那人咽喉,顺势将房门关上。那人察觉到我,先是一吓,随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想要挣脱我的束缚。而我则用躯干死死锁住他身上每一处关节,最后一个手刀,将他打晕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到床上了。
“晚上好啊,无耻小贼。”
我笑着凝视着他惺忪的目光。
“放开我!”
他的声音坚毅却又柔软,仿佛是个孩童。但刚和他交过手的我清楚,此人绝对是江湖个中高手。
“深夜造访本寺,是想干什么呢?”
我慢慢靠近他,用手抚摸着他以面罩遮掩的脸。
“别碰我!老变态!”
我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便一下撕破了他的面罩。
顿时,一头散发在枕头上四散开来。
女孩清秀的面庞映入我的眼帘。
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有一口柔软的嗓音了。
我看她的表情有些入了迷,以至于当女孩用凶恶目光将我震开时,我的身体还是不自主地僵硬着。
“老变态,要杀要剐随你便!”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对我的称呼。
“老变态”?
我老吗?我真的老吗?在她眼里我居然是个老变态?
我戏谑中带着一丝愠怒,重新走上前:
“看清楚了,小毛贼。”
我像揪着一只小猫咪一样拎起她的衣服。
“本大爷现在正值风华正茂,才不是什么老变态!”
我贴近她的脸,她看我的表情也僵住了。
我记得她当时的表情中有吃惊,有疑惑,也许,还有别的感情。
但那个表情几乎转瞬即逝,在她脸颊的抽搐下变成了不屑的嗤笑。
“哈,原来久仰大名的‘元满大师’,也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啊。”
我的怒意更盛了。
“好,好……”
“本来我看你一介女流,不懂得江湖规矩,便想放你一马,但现在你玩火自焚,就休怪哥哥我动用些手段了!”
我一把起身,一下子就坐到床上,用膝盖顶住女孩两侧的床面,跨坐在她的髋部上。
“你……你要干什么?!”
还不等她震惊,我的手指便在女孩的腰间刮动起来。
“额啊……啊哈哈哈哈哈……你这……变态……啊哈哈……住手!”
女孩的笑声很甘甜,她的腰扭来扭去地想摆脱我的手指,我便将手掌紧贴她的腰侧,任凭她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知道哥哥的厉害没?”
我嘲笑着居高临下看她,指尖一边挑逗着侧腹一边刮挠着肋骨,她一件单薄的黑色布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尖锐的痒感,床体四角大字型的束缚又让她的手脚无从伸展,只能在我的指技下难堪地花枝乱颤。
“啊哈哈哈……变态……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声浪一次又一次袭击着我的耳膜,悦耳的笑声让我的施虐欲水涨船高,每一次无意间触碰到她弱点时传来笑声中夹杂的尖叫也让我心旷神怡。
她大笑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还敢骂我?看来是惩罚地还不够啊——”
我的手指沿着她的身材曲线慢慢上移,直至指尖插入了她双臂之下的腋窝。
“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不行不行……这里真的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亢,我也锁定了她的弱点。
面对她的哀求,我置若罔闻。看着她因手臂上抬而避无可避的腋下,我的指尖毫不留情地在里面画着圈、勾着线,仿佛抠挠着什么有趣的玩具一样玩弄着她怕痒的部位。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孩奋力疾呼着,然而内殿的空旷与厚重的墙壁彻底隔断了救援的希望。只要骑在她身上的我一刻不停手,她就只能一刻不停地在这傻笑着。
过了不知多久,我挠痒的手总算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身体。我扭动着手指,一脸玩味地看着她。女孩则是全身抽搐,本就单薄的衣服也被汗水打湿,脸上的表情也因为长时间的大笑和缺氧而呈现出全非的面目。
“小毛贼,现在还敢不敢和哥哥贫嘴了?”
我没有听到回答。
她哭了。
片刻的宁静后,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女孩的嘴里冒出来,我看到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凝结出散发着寒意的果实,交织着恨意与无助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对准我,让我连喘气都变得小心翼翼。
黯淡的夜,熹微的月光映照出她哀伤的脸庞。
相顾无言,我默默收起了表情便从她身上下来,来到床边,慢慢摸了摸她被紧缚而冰凉的手。
这次她没有拒绝。
“你不是元满大师,对吧?”
她带着哭腔质问我。
我点了点头。
她原本悲伤的表情更加落寞了。
“他人呢?”
“被我杀了。”
我冷冷地回应她。
如今,我置身火海,生命即将走到终点,脑海里最后一个浮现出的,便是当时她听到这个回答时的表情:
那像是一支失去目标的箭,已被弯弓搭在弦上,却最终悬在空中,无处可去;那像是一团肆虐已久的火,已然烧得漫山遍野,却最终焦涂四壁。她的眼神中仿佛有说不尽的愤怒与无奈、痛苦与悲恸。
连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他死了……他死了……”
长达五分钟里,女孩都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死了”这三个字,直到眼泪哭干了,喉咙哭哑了,她才淅淅沥沥地说出了后半句:
“他死了,我怎么报仇啊……”
时间来到后半夜,我给了女孩一些食物,让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她手脚的束缚早已被我解开,同时也解开了困扰我们数个时辰的误会。
于是,她这才将自己的故事缓缓道来:
她叫林苒,正值二九之年。
女孩来自德恩寺附近的一处小村庄,原本和父母妹妹相依为命,过着平凡但富足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深夜,一位不速之客闯进了他们家……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女人绝望地大喊着。穿着黑袍的男子趁着夜深人静掳走了妇女年仅三岁的女儿,而愤怒的姐姐则在其身后快步追上。
姐姐的功夫了得,三两步便在房梁上追到了那偷孩子的贼,与其扭打起来。
只是最后,由于体格的差距,他还是没能阻止对方把孩子带走,只是撕下了那人藏在黑袍下衣服的一角……
此事之后,女孩的家庭便一蹶不振,母亲久思成疾,含恨死在了病榻上。父亲则整日酗酒,成了村里出名的酒痴。
而女孩自己,则整日在无尽的自责中惶惶度日。
偶然间,女孩遥望着那高山上的德恩寺,自打出生便不信鬼神之说的她终于也开始向佛祖祈求宽恕。
哪知这一次,真的有神明满足了她的愿望。
就在她看到那寺院中那僧侣的装束时,一道惊雷闪过她的记忆。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偶然间撕下的那块衣服。
那是匪徒的衣服,也是面前僧侣们的衣服。
她向官府报案、向百姓伸冤,但全城老少都知那德恩寺名声在外,深居简出的元满大师更是有着无上佛光。这样的他们,怎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女孩的信任也随之破产。
很快,走投无路的女孩家被全村人孤立,人们能理解他们失去孩子的痛苦,但没有人愿意再和他们说话了。
于是,父亲也在一个晚上死在了村外的林子里。
据说男人是喝醉了酒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的,死的时候,身边还围满了不敢上前的行人。
自此,女孩变得沉默寡言,复仇的种子在她心中生根发芽,随后长成了敢于只身闯入这座德恩寺的参天大树——
——今晚的林苒。
我听着林苒面色扭曲地讲述完这一切,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震撼于这个平凡女孩的坚强,更讶异于从她那里听到的这间寺庙的所作所为。
“如果他们真是拐走你妹妹的罪魁祸首,我定不会放过他们。”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只是,我在这元满大师的禅房里住了这么久,连一点异样也没察觉到啊。”
“你是谁啊你,你能察觉到什么啊你——”
女孩不屑地看看我说道。
“我?”
我不自主站起身,这才想起我还没向女孩介绍过自己。
“我叫季弘亮……”
跟女孩一比,我的人生经历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我讲述完自己年少轻狂,最终落地这间寺院的时候,女孩竟笑了出来。
“有什么可笑的?”
女孩笑得很轻,笑得很美,仿佛在笑我是个幼稚的傻子。
“亏你想得出来这招偷天换日,呵哈哈哈……”
我笑不出来,因为从结果上来看,我可能是杀掉了女孩的仇人。
“所以,你在这住了这么久,真的什么异常都没发现吗?”
女孩突然话锋一转,向我问道。
我仔细回忆着那一晚,我潜入内殿,杀死元满大师的全部经历,以及这两天在内殿里的所有见闻……
突然,灵光一现!
当时我在处理元满大师尸体的时候,偶然间在他的怀里发现了一枚四象玉佩。一开始我本以为那是道上的东西,私自挪动会招惹佛祖,可现在想来,那个玉佩的形状很像一个东西:
一把钥匙。
“说不定,那玉佩会和这德恩寺的秘密相关。”
听闻此言,林苒的眼中也迸发出光芒。
时隔数日,我再一次打开了盛放元满大师尸体的那个书箱。
一掀开盖子,一股巨大的腐臭便涌入我的口鼻,让我的胃部翻涌起酸胀的感觉。元满大师的尸体已经彻底烂掉了,皮肉溃败、毛发干枯,身上本来白净的睡袍也被蛆虫啃噬地满目疮痍。
女孩在看到尸体的一瞬间就几乎昏厥了过去。
而我则顶着滔天的恶臭,将手伸进尸体的衣服里,摸索着翻找起来……
终于,我在一堆黏腻之中摸到了一个坚硬而冰凉的东西!
是那枚玉佩!
我没有犹豫,一下就将它从尸体上扯了下来。那碧绿色的玉在黯淡的月光下晶莹剔透,没有一点被死亡覆盖过的模样。这让我和她更确信这东西必有蹊跷。
“太好了!找到它了!”
女孩崇拜地看着我。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她期待我给出答复。
我也冷静下来,随后提出了我的方案:
“这样,今晚你先下山回家去,我继续待在这寺庙里,帮你留心观察一下这附近的异样,顺带着探查那些和尚们的底细。一有发现,便在夜晚丑时到你村里找你。”
“这期间,千万要保重自己安全,切不可再像今晚一样胡来。答应我,好吗?”
女孩看着我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手背的温度,我看到她的瞳孔中燃起了希望。
“嗯。”
她轻轻点头,随后便告别我,趁着天还没亮离开了德恩寺。
“你也保重。”
这是那晚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这天以后,我也算是告别无所事事的生活了。每日探查寺院环境、偷听僧众和香客们的谈话成为了我主要的工作。就这样一个月下来,还真被我找到了不少线索。
终于,十月二十九日这天午夜丑时,我翻出了寺院墙。
来到山下,潜入女孩的村子,我按照女孩给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家,随后叩动了三下门。
“笃笃笃——”
门几乎一瞬间就开了。
两眼放光的女孩面露难以掩饰的喜悦,不禁把我吓了一跳。
我骇地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柴火堆上。
女孩先是尴尬地一笑,看到我弱不禁风的模样后又开怀大笑起来。
时隔那么久没见,我仍觉得那笑容很美。
“你查到什么了,大侦探?”
我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服,随后说明了我这几天的发现。
寺院本身我里里外外都探查过了,确实没有什么异常,但通过僧侣们之间的谈话,我发现他们平日都刻意地避讳着一个地方。
“那里是山头后的一处谷仓,原本是早年用于贮藏粮食抵御灾荒修建的,现在已经废弃了。但是和尚们一提到这个地方就唯恐避之不及,仿佛是什么不成文的规矩。”
“我也找到那个地方了,就是一个平凡的谷仓,门上的挂锁也是传统的锁头,和那玉佩并对不上。”
“但我还是隐约觉得,那里有什么玄机。”
听完我的话,林苒若有所思。
“所以,我今晚找你,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前去探察一番。”
我向女孩投去信赖的目光,后者察觉到我的意图,有些鄙夷地看着我:
“说白了也就是你一个大男人搞不定呗。”
林苒环抱着手臂,嘲弄意味似地盯我。
我同样不甘下风:
“你怎么说也算是能独当一面的习武之人,虽然实力远不如我,但给我打打下手还是不错的。”
女孩有些气愤:
“自大狂,谁说我不如你!”
话音刚落,女孩的一记飞腿便侧袭而来。
我用手掌就轻松挡下。
紧接着她再出双拳,也被我一一拆解。最后我一个借力打力,将她的手臂一把锁在我的身旁,这才让她没了脾气。
“啊疼疼疼……”
她关节被锁发出呻吟。
“你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她大声质问着我,像一只被抓住后颈的小兽发出可爱的叫声。
“那,我就用温柔一点的手段吧——”
我蜷曲手指,趁着她不能放下手臂,一根食指轻轻在她的腋下挑逗起来。
“噫诶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变态哈哈哈哈哈哈……”
吃痒来得猝不及防,她的粗口也伴随着狼狈的笑声一并从口中倾泻出来。
我的手指如一只精灵在她不能合起的腋下随意勾动着。她痒得左右乱蹦,就是一对手臂死死被我缠住,根本无法挣脱。
玩够了以后,我才松开她的手,看到她一副心服口服的样子,我这才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死变态……”
她累得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嘴里还不忘暗骂,只是敏锐如我,还是从这骂声中听出了细微的窃喜。
我也窃喜起来。
踏上前往谷仓的路,林苒始终都跟在我身边。夜晚的山路很不好走,崎岖的石路、丛生的灌木,还有偏远山林里那些千奇百怪的昆虫、鸟类,低估任何一个隐患的结果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若只有我一人,那倒还好,关键是现在,身旁多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她。
我侧看着依偎在我肩膀上的她,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喂,你之前一个人上来报仇的时候,不还是挺能耐的吗?”
“哎呀那会儿是一时脑热,现在冷静下来,我才觉得这夜晚的山里还是挺可怕的。”
我对这女孩有些无语。
她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身旁,像是怕我飞走一样拽着我的胳膊,仿佛会临阵脱逃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走了快半个时辰,我觉得有些无聊了,林苒那也传来熹微的酣声,她的鼻息打在我的手臂上,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感。
“还在路上呢,别睡。”
我轻轻摇了摇她。
“我问你——”
她冷不丁地突然开口,方才她身上的模糊睡意仿佛顷刻间被晚风吹走一样。
“你说过,我是能独当一面的习武之人。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抛出了问题,但丝毫没有让我回答的间隙,我静静地听着她说下去。
“我……从五岁就开始自学武功,我很崇拜那些武略非凡的江湖大侠。母亲说我天真,父亲骂我不务实。女孩子家家的,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才是真——我记得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们就是那么告诉我的。”
“然而我没听他们的劝告,还是一意孤行地练武,父亲怕我带坏妹妹,曾一度扬言要把我赶出家去。然而还不等这么做,他自己就先死在外面了……”
我的脚步停下了。
“妹妹出事后,母亲病了,父亲疯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发出低咽。
“我口口声声说要成为江湖第一女侠客,结果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没能保护好……我好没用……我真的好没用……”
“我好没用……”
我的手开始颤抖了。
此刻,我人生中一切途径的线缕都在脑海中串连起来,我此前的人生碎片被女孩的一席话拼成了完整的拼图。我想到了被二度遗弃的痛苦,想到了收留我的父亲的训诫;想到了当初被逐出家门的豪情壮志,想到了在德恩寺里欺世盗名的那些日子……
千言万语汇成养分,我感觉有什么萌芽在我的心田里破土而出了。
“才不是这样!!!”
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一句咆哮便从我的口中脱缰而出。
女孩被吓了一跳,我稍稍整理了情绪,便走到女孩身前。
“你很坚强……非常坚强!”
我有些语无伦次。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强大的人。我知道那件事让你很难过,但我想告诉你,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好姐姐,一个善良的姐姐。”
她的眼眶湿润了。
“我这二十年来,从来都是浑浑噩噩,从来没为什么事情努力过,从来没有想过要守护什么东西。所以,当我知道你为了保护家人而舍生忘死的时候,我真的打心底里认为你很强大。”
“而你刚才的一席话,也让我明白自己该守护什么了。”
不等女孩反应,我便紧紧合上了我们二人之间的距离。
我让她的头埋在我的怀里,自己则用双手环抱住她的身体。
“林苒,我想守护你。”
我感受到女孩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胸口。
“你愿意帮季宏亮这个不学无术的傻小子,完成这个心愿吗?”
她轻声作出肯定的回答。
我们稍稍分开,我扶住她的肩头,她依着我的胸口。
月光下,她真美。
一阵风声拂过山林,吹得树叶淅淅沥沥作响。
良久时分,我们才从这如梦似幻的对视中回过神来。
“那个……谷仓应该就在前面了,我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是……是啊……”
林苒如梦方醒,脸上的红晕还在诉说着别样的情愫。
又经历了近十分钟的寻找,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废弃的谷仓。林苒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大失所望:
“原来就是这个破地方啊。”
“你来过吗?”
“没有。”她摇摇头。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地方不可能有什么玄机。”
“那可不好说。”
我走到谷仓正前,打量起这谷仓的墙壁。
“本大爷的直觉就从来没有不准的时候。”
我装腔作势地提高嗓门儿。
“那你准过几次啊,大侦探?”
“零次。”
林苒捧腹大笑起来,我也笑了。
爽朗的笑声响彻山林。
突然,林苒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向后倒下——!
“小心!”
我反应飞快,一把拉住她的手。
我感受到林苒的心都快停拍了,劫后余生的虚惊让她久久不能平静。而我,则注意到了方才险些害她跌落山崖的那片土地。
“咚咚咚——”
我试着踩了几下,又向旁边踏了几步。
“这下面是空的!”
我震惊地指着地面,林苒也同样吃惊。
我俩俯下身,一边击打着地面一边仔细聆听着回音,确实有一股不属于泥地质感的空灵声响在我们的耳中回荡。
“这谷仓果然有问题!”
可是,这门上的锁我们打不开,我们没有钥匙。
“没有钥匙,那就强行破开!”林苒后退两尺,手肘前顶,一个垫步,我猛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别……!”
“咣——!”
还不等我阻止,谷仓的大门便被林苒的一记冲撞顶地支离破碎。
“真鲁莽……”
待烟尘散去,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赫然是陈旧的、空荡荡的储藏室,以及……
设置在房间角落,一处明显通向地下的阶梯。
“就是这了!”
林苒几乎欣喜若狂。
“怎么样,还是我胆大心细吧?”我指着楼梯向女孩邀功。
“喂,这门可是我撞开的!”
“这谷仓还是我告诉你的呢!”
“不是我差点摔下山,你能发现异常吗?”
我俩在这针尖对麦芒,女孩却突然表情一收,脸颊一松:
“好·女·不·和·男·斗——”随后便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谷仓内部。
“喂!等等我!”我一阵无奈。
我用柴火和石子里做了支简易火把,便跟着林苒沿着楼梯向下走去。楼梯很长、很深,越往下走,我们越感受到缺少空气流动的燥热包裹了周身。
走了快两分钟,我们才看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扇暗门。
“搞什么,还有门?”林苒有点不耐烦了。
“别急。”
我观察着暗门的结构,看着它上面造型奇特的锁头,我马上掏出了那枚玉佩——
严丝合缝。
“这德恩寺的秘密藏得当真不可捉摸!”
林苒厉声说道,她心中的猜测又被证实了几分。
随着暗门被打开,一股难闻的、刺鼻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而紧接着,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画面让我俩久久不能平静:
这是一个小房间,环抱着房间的三面墙上各点着一支烛灯,正中央的地面上则是一个巨大的、用黑色符文写成的仙家阵法。阵法呈圆形向外排开,延伸出八条如锁链一般的黑线,而线的尽头……
线的尽头,是八个用小孩子头颅制成的人像。
我几乎瞬间呕吐了出来。
“小菁……”
正对着她视线的那个人像,头颅正属于林苒的妹妹林菁。
待胃中之物全被我排出体外,我这才冷静地看出了这阵法的玄机:
“这是炼小鬼的阵。”
林苒此时已经绝望地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了。
小时候,我曾在父亲的书架上找到过各种关于江南邪术的书,其中就有这炼小鬼的阵法。虽然被父亲发现,当即就禁止我再读下去,但那个阵法的恐怖,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
“难怪这德恩寺总是香火鼎盛,原来这帮畜生在献祭童男童女给他们作势!”
“杀了他们……”
林苒低声嘶吼着。
“我要杀了他们!”
她怒吼着转身就要冲出地窖,被我一把拦住。
“你先冷静!”
“你让我怎么冷静!!!”
她怒吼着。
“你现在是知道了妹妹的下落,但没有证据能证明这是寺院里那帮人做的啊!”
“先报官吧,让衙门来处理这件事!”
我的手依然拦着林苒。
“我信不过那群狗腿子!”
林苒已经怒火中烧,理智已经彻底被她抛在脑后。
“亲人被蹂躏的样子就摆在你面前,换你你能冷静下来吗?!!”
我沉默了。
“哦对了,你是孤儿,你干爹也不要你了,所以你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感受!”
我先是一惊,然后是出离的愤怒。
“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别拦着我!让我杀了他们!”
林苒爆发出熊的力量想要挣脱我,我也一时怒火攻心,转瞬便和她扭打起来。
这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就在我们乱作一团时,我听到“咔嚓”的脆响在我耳边接连响起。
接踵而至的,则是包围了整个地下空间的,隆隆的轰鸣。
我停下来,回身看去,只见八只小鬼人像的身体在刚才的扭打中竟被我悉数折断了。
“不好,阵法被毁,这个地方要塌了!”
我意识到情况危急,便想带着林苒离开。女孩也瞬间意识到情况不妙,也飞快爬上了楼梯,我跑在前面,林苒随即跟在后面。
随着巨响愈发接近我们,四周景象也开始崩塌了:石板碎砾接连不断地从顶部落下,楼梯本身也出现了道道裂痕,看上去随时会土崩瓦解。
突然,一块巨大的石板冲着我们头顶砸了下来——
“啊——!”
我和林苒飞快抬起手臂,用臂力撑着石板。石板很硬、很沉,举着它,让我们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我大喊我来撑住,让林苒快走。
“不行,我松手这石板就会砸下来的!”
一时之间,我们陷入了困境。
石板的重量源源不断吞噬着我们的力量,我很快就感到体力不支,马上就要昏死过去。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在阵阵崩塌声中,我听到从楼梯下面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哭声。向下看去,只见几个浑身石质、形如婴儿的东西慢慢从地下的废墟中爬了出来,我认出它们正是刚才稳住阵法的八只小鬼。
此刻,它们正一点点地逼近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我们。
“别……别过来!”
我大喊着,但它们的身形还是越发地靠近了。
我看见他们已经爬上了在我身后的林苒的身子。
“别碰我!”
八只小鬼,此刻都如爬山虎一样攀附在林苒的身上。它们就像嗷嗷待哺的婴儿贪婪地向母亲索要着一切,两只小鬼骑在女孩的肩膀上,一边舔舐着林苒的脖子一边用小小的手指摸着她的手臂和腋下;两只小鬼抓住女孩的腰,用冰冷的身体在她的肋骨上不断蠕动着;三只小鬼包围住女孩的腿,为可怕的好奇心驱使,用那细细的指甲摩挲着女孩的大腿和膝盖。
还有一只……去了哪里?
最后一只小鬼趴在林苒的背上,当她从我的视线死角缓缓露出面容时,我才感到汗毛倒竖:
是林菁。
“姐姐……”
小鬼含糊而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崩塌的巨响,宛如催命之鬼的恶嗥。
林苒几乎要崩溃了。
“额啊……啊…………”
林苒闭起眼睛,我感受到她在忍耐着小鬼的骚扰苦苦支撑着。现在的情况,哪怕有一丝的松懈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林苒,住手吧,别再撑了,等我数到三就快跑!”
我也崩溃地哭出来了。
女孩依然没有放手。
“谢……”
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谢谢你。”
突然,八只小鬼全都爬到林苒的上半身了,它们的八十根细小手指一齐在林苒腋下抓挠起来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的尖啸。
紧接着,是万千重量全部压下带来的眩晕感……
我……死了吗?
睁开朦胧的双目,我看到黎明的太阳从山头的一侧缓缓升起,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满目狼藉的谷仓废墟。
我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不……不!”
我拖着踉跄的身子爬到废墟边。
“林苒……林苒……”
血液倒流进我的喉头,传来酸甜的气息,我的肋骨断了、腿骨折了,上半身的疼痛让我连扭动肩膀都变得艰难。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救她。
救那个在崩塌的最后一刻,奋力将我踢出了废墟的女孩。
我用布满鲜血的手指刨挖着,翻找着。粗糙的瓦砾将我的手掌磨得血肉模糊,但没有停止寻找,也许就在这块、或者这块瓦砾之下,埋藏着奄奄一息的她。
直到连废墟都被我挖地面目全非,我还是没能找到女孩哪怕一丝一毫的踪迹。
“林苒……林苒……”
我心如死灰,连哽咽都不再清晰。
在那以后,过了快十日,我都没再回到德恩寺。我又变回了那个灰头土脸、风餐露宿的叫花子,但和之前不一样的是,我会经常在德恩寺那座山头的附近徘徊。
直到十一月一日,透过夜色看到山上一点微弱的亮光,我知道时候到了。
那亮光逐渐变得通透,变得炽热,最后蔓延成了足以吞噬整个德恩寺的大火。
我终于体会到林苒的心情了……
“怎么回事?寺院着火了?”
我励志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却连她都没法守护……
“快找人灭火,把住持从内殿里救出来!”
我好没用……
“不是有阵法吗,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我真的好没用……
“不行,火太大了,灭不了了。”
“那就先撤,等换个地方再重新布阵!”
熊熊大火中,我一人横在德恩寺的院门前。
转过身来的僧侣们呆愣在原地。
“臭叫花子,别在这挡道!”
我接下那位健壮僧侣的一拳,随后——
一把将他的脖子扭转了二百七十度。
僧侣们被我的举动吓呆了。
然而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我便冲进院里,将他们一个、一个,接着又一个……
头骨粉碎、拦腰折断、双臂撕裂……
一时间,火海中血肉横飞。
他们一共有二十四个人。
我细数着尸体的数量,确认无误后,又将那个最早取笑我的僧侣的头扯下来,当成蹴鞠踢到了院墙之外——这是我从小就想尝试的一项运动。
真好玩!
这世道真是不公啊。
林苒,你曾说我永远理解不了你的感受,你错了。
上天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又在我身上重演了一遍。
真是讽刺的循环。
不过,都无所谓了。
希望的萌芽也好、绝望的轮回也罢,在这片吞噬德恩寺的大火中,一切仇恨与死亡都会被吞噬殆尽,一切美好的情感都将沦为我献给你的祭奠。
我叫季弘亮!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小子,是个励志闯出自己一片天地的大男人!
林苒,我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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